陳立書醫師: 該怎麼和孩子互動? WFU

2024年6月15日 星期六

該怎麼和孩子互動?

該怎麼和孩子互動?

作者:陳立書




[選擇與界線]


晚上十點,熄燈,要睡了。糖(四歲):「睡覺太久了…我想要看書…」

我的腦中轟轟作響,「早睡早起才長得高!」、「開大燈看書才不會近視!」。

試著教些道理,我說:「明天早上要去玩,如果太晚起床,那邊就會關門了。」

糖:「我會起床的,我是說真的。」孩子也說起道理,像是鏡子。

糖:「我可以去書房看書嗎?可以在這裡看書嗎?」

想要給她選擇,但我心裡有些不情願,仍期待她早點睡覺。試著說出界線,我:「不能在這裡開燈,這裡大家要睡覺了。」

於是,糖便在臥室的淡黃小燈旁,翻著一本本的童書。等我起身發現她沒有去書房時,她已經看了五、六本了。我偎身在她耳邊悄聲:「妳還要再看幾分鐘?」沒等她回答,我已躺回枕頭。

妹妹看完手上那本,便爬回自己的枕頭,抱著猴子玩偶,睡著了。


噢,我還記得她昨天說的:「這是我的眼睛,我可以自己決定!」



[如果能換到一個回吻]


一個男人,親女兒的臉頰,和吻愛人,感覺是天差地遠的。


親吻女兒,接觸一個美好的存在,封存一段再也不重來的記憶。


親吻女兒,不是為了傳遞愛的期許,柔軟,溫熱,髮香,專注的宇宙,啵。


親吻她,如果能換到一個回吻,便能安眠了。



[組樂高的共時性]


和糖一起拼樂高,她開心地坐我身邊,踢著腳,把玩著橘色的透明小顆粒,喃喃自語:「先疊起來喔,等一下要用再拆開。」


我正專心研究說明書,轉頭發現她將兩個1×2扁磚上下拼在一起。

這種組合方式很少用到,因為重疊的扁磚很難拆開,要用到拆磚器和底板。

我有點著急:「哎呀,不可以這樣疊在一起,那會很難拆開,以後不要這樣疊喔,好嗎?」然後便拿拆磚器俐落地拆開了。


我繼續組裝。糖低著頭,開始啜泣。


我:「妳在難過嗎?是因為我太兇了嗎?」

沒有回應,也沒有抬頭,糖不喜歡被看到哭泣的臉。


我:「如果要我抱妳的話跟我說喔。」我便繼續組裝下去。

然後在五頁後的說明書,看到了一個步驟:將兩個橘色透明1×2扁磚上下重疊。



[受到誰的召喚,來陪孩子走一段路]


陪伴孩子成長,需要大量的時間和心理準備,需要被形容為“高品質的陪伴”的專注與覺察。不過,人來世上走一遭,有自己的夢想和目標,哪有多餘時間精力呢?


再多幼教理論,也無法教會孩子小心謹慎。當孩子“不”小心而受了傷後,才會學到小心。再多鼓勵誘導,也無法教會孩子勇敢。當孩子為了保護“不”勇敢的朋友去挺身而出時,才會學到勇敢。


那麼關於教養的解答就呼之欲出了。活出良善、積極、與人互惠的自己,做孩子的榜樣,那些無法教導的,孩子終究會從我們身上學到。


陪伴孩子時,發現腦中的聲音,總是在催促著,像是:「教她注音和詞義吧,讓她熟悉中文,對閱讀有幫助。」,或是:「教她下棋吧,讓她練習專注,對學習有幫助。」。選擇忽略這些聲音,拿本書,坐在她身旁。她畫圖,我看書,讓念頭浮起再散成泡沫。她轉頭看我,我稱讚她的畫,覺得她的害羞很可愛。


當我急著想看見孩子的笑容,我會太常買她們喜歡的玩具,盡可能滿足她們,這可能營造一種,想要什麼就能得到的氛圍。


當我急著想抹去孩子的皺眉,我會讓她們在正餐前吃零食,這可能阻礙了她們的營養攝取。


當我急著想擦乾孩子的眼淚,我會用成人的力量來解決問題,用成人的邏輯來說明道理,這可能讓她們誤以為,眼淚是專屬於不成熟者的軟弱。


當我為孩子做一件事,是為了自己,還是為了孩子?如果孩子得獎,不禁想說些鼓勵的話時,要謹慎,莫將人的價值建立在成就上。不知該說些什麼時,可以先什麼都不說,免得掃了得獎的興。把鼓勵留給那位沒得獎的孩子,來看見努力的價值。



[安靜的孩子]


早上七點,刷牙前,我想看看妹妹(三歲),好奇她是不是又睡回籠覺。到床邊,發現她正坐著,拿著衛生紙在擦床墊。床濕了一片,想著該不會尿床了,一細看發現,她臉上頭髮上都是白色豆花般的殘渣,心裡驚訝著,她竟然默默地在擦著自己的嘔吐物,趕緊抱她去廁所洗臉換衣服。


傍晚六點,妹妹坐在床上,不斷點頭如搗蒜。床上擺滿她喜歡的食物,但她沒有一樣吃得下。點滴纏繞的小手,機器蜂鳴,護理師前來更換輸液,酒精揮發在24度C的中央空調,刺鼻,暈眩,雞皮疙瘩。身為腸胃科醫師,照顧孩子,對我來說,最困難的部份,是等待。

我:「想要躺著嗎?」搖頭。

我:「肚子會痛嗎?」點頭。

我:「手腳會痠嗎?」搖頭。

彼此沉默半晌。

我:「是因為怕躺下來會吐嗎?」點頭。

我:「是因為早上躺在床上吐了,現在不敢躺下來嗎?」點頭。


如同過去我聽過的無數次,我腦中閃過這個尷尬的提問:「為什麼這麼安靜?」。或許,正努力收拾自己闖的禍,沒有時間去求助;或許,身體的不舒服讓腦袋打結,不知道要說甚麼。如果老師說我的孩子,在學校都很安靜、很乖,我會感到擔憂與害怕。因為那或許代表,嚴厲的管教讓她不敢表現她自己,可能不只是不敢像在家裡那樣,調皮地玩耍,甚至可能是不敢舉手說要上廁所,更遑論和其他孩子衝撞般地互動。


我畢竟相信,敏感如蘭花,悉心照料下便能令人驚艷地綻放。我抱著她,肩膀枕著,感受她隨呼吸起伏的胸膛,試著讓自己的呼吸與她同步。



[不想被打擾]


午後的陽光透進窗簾,我躺在落地窗旁的床墊上,沒設鬧鐘。醒來時,眼前一片藍,陽光在眼底留下了負片。一眨一閉,不急著讓念頭湧入,不急著確認待辦清單,只想靜靜地享受這片寧靜,不想被打擾。


當孩子專注在一件事情上時,不只是不需要爸媽幫忙,還相當排斥我們的關注。

彤五歲時,不喜歡我們在她跳舞時拍攝,她會皺著眉頭,用手揮動,看起來很像是在說:「很臭!」,但我們明白,那是在示意我們不要干擾她。

糖四歲時,不喜歡我們在她畫畫時看她,會大聲地抗議:「不要看我!」。也許,當她們在興頭上,而湊熱鬧的我們,是真的有點擾人。


為了維護孩子的安全,以及緩解我的焦慮,我的眼角餘光從未真正移開過,常在她背後探頭探腦地。偶爾拍張照,欣賞孩子自由地專注。讓愛在靜默中繼續綻放。



[孩子失敗,不代表你很失敗。]


或許因為直接稱讚對方顯得尷尬,便稱讚對方的孩子:「哇!拿市長獎喔,爸媽真會教!」

這樣的話從小聽到大,就會知道甚麼是"社會觀感"。

我能做到不去在意陌生人的觀感,仍是很難放下對孩子的責任感。那包括了生她、愛她、養她、教她,還有滿足她、保護她、尊重她、成全她,甚至還有更多彰顯我的控制慾的,確保她的健康、人格、教育、階級。

彤表情嚴肅,口吻生氣:「我不喜歡你這樣說話,你這樣沒有在稱讚我。」

的確,我沒有在稱讚她,我是在指導她,可能聽起來還有糾正的感覺。

沒有人喜歡被糾正。建議的背後其實都是指責,指責會帶來"不被愛"的感受。

孩子遇到困難時,會挫折、會沮喪,這不表示她們需要大人的幫忙或指導。當我們對孩子說出一些建議,多半是因為我們心疼孩子,希望她能夠開心,希望她能夠照我們的方式去遊戲、去學習、去成功,畢竟我們是成年人,要我們眼睜睜看著她失敗,可能心裡會內疚、會自責、會惋惜。

成長來自犯錯。即使我們高效率地移開了孩子跟前的障礙,當我們不在她身邊時,她仍可能會跌倒。

在公園,有擔心孩子受傷,嘴裡叨念著注意安全的家長;也有坐長凳上滑手機,不曉得孩子正在做甚麼的家長。那些都是我,我在他人眼裡看見我自己。依著情境,選擇不同的應對。做選擇前,那裡有短暫的空隙,平靜無波。